Thursday, May 10, 2007

三联记者孟静《人艺沧桑》(未删节版)

如果报道中出现现任或前领导人,必须上报宣宣批准,这一批就跟电影审查似的,没完没了,不见不散。我前一段写了个关于人艺的稿子,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都删去了,现在贴个未删节版,其实什么反动言论都没有,根本是隔靴也没搔着痒。

人艺沧桑

83岁的郑榕佝偻着身子为记者开门、找资料,无论做任何事,他的腰只能保持九十度的弯曲,日常的散步要推着轮椅,为的是支撑住倾斜的身体。这次接受采访,他准备了小纸条,密密记下哪出戏、哪一年、哪一日、哪个人,防备自己忘记,仿佛当年写演员日记一般认真。《艺术人生》的录制现场,朱军问他退休工资有多少,他回答:“2000多。”观众哗然。可值得庆幸的是,他在前年还登过台,虽然坐着轮椅,还可以忆往昔峥嵘岁月,而比他小三岁的于是之,早已丧失了语言和行动能力,别说舞台,就是正常人的天伦之乐,也已经离他远去。年纪更轻的林连昆就住在郑榕楼下,他半身不遂后不再愿意见人,郑榕说:“演员嘛,总是想把好的形象留给观众。”
老演员蓝天野说:“1992年人艺40周年院庆时,我数过,有92个元老还活着;50周年时,恐怕不到一半了。”15年后的今天,“话剧百年”能够找到的可以交流的人艺老演员不过十余人,导演仅余下93岁的欧阳山尊,他总是把采访者逗得啼笑皆非,一百个问题在他那里只能得到一个答案——他只记得自己是如何参加革命的这段。
70岁的编剧梁秉堃18岁就进了人艺,他对记者说:“如果我死了,人艺的历史就断了。我想多给你讲点,哪怕留点资料也好。”郑榕说:“其实平时没这么忙的。”因为话剧百年,媒体排着队找他讲两句,也许等到下个百年,才会有人想起:找他们讲两句。可他们在哪呢?

人艺初创与《龙须沟》

1942年起,郑榕在重庆的国民党演剧十队开始了话剧生涯。这十个队是共产党的地下党,由周恩来、田汉一脉领导。《雷雨》中的“四凤”胡宗温是老队员,后来加入的有“繁漪”朱琳和她的爱人、号称“演剧之王”的刁光覃。因为“国民党”这三个字,郑榕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都要被揪出来,为此他非常感激保护过他的副院长赵起扬。赵在文革中被批为“招降纳叛”,降即郑榕这类历史不够“清白”的外人,叛是不服管的党内专家。
到了解放时,这十个演剧队只留下了三个,演剧二队驻北京,是人艺的主体,有蓝天野、苏民这些进步学生;演剧九队是上海人艺的前身;六队组成了湖南省话剧院。演剧二队人很少,后来被叫作“老人艺”,主要领导都来自于延安,院长是长征干部李伯钊,她也是杨尚昆的妻子;副院长是金紫光和欧阳予倩。1950年郑榕来到老人艺时,正在排李伯钊的剧本《长征》,刘少奇、周恩来、陈毅、贺龙都来视察过,北京卫戍司令员派专人帮助演员军训,于是之在里面是有一句台词的“毛泽东”,他也是第一个扮演毛泽东的演员,为了这个龙套角色,于是之还装作军乐团混进中南海,“看望”了一下毛泽东本人的举止。
1950年,老舍写出了《龙须沟》,送交北京市文化局。演员叶子是演员队的副队长,她找到了时任北师大外文系主任的焦菊隐。所有人都知道焦菊隐在国外学话剧且才华横溢,他在重庆期间非常潦倒,和左翼联盟关系不佳,没人找他排戏。同为大杂院长大的焦菊隐看到《龙须沟》非常激动,他隐隐觉得建立一个像莫斯科剧院那样的中国话剧院的机会到了。可迈出这一步,也意味着失去大学教授的安稳工作。反复思考后,他看了演员名单,发现都是新人,更加坚定了决心,提出一个要求:演员必须体验生活。李伯钊一口答应,说:“赶紧的,龙须沟马上就要填了。” 第一天,郑榕、于是之他们集体坐着公交车被带到龙须沟。远远地看见漫天黄土地和地平面低矮的小房子,挂着西染厂的破烂布条。第二天导演说,自己下去找人谈,每人准备两本日记,一本交上去,一本发下来,导演就日记和演员沟通。两个月的体验之后,焦菊隐的实验成功了。
这个成功背后有无数剧目的失败垫底,解放初期要求政治和艺术相结合,各省市纷纷大建话剧院团,可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话剧为何物。四川作者刘沧浪有两出话剧,以纺织厂女工为主角的《红旗歌》和写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《思想问题》红遍全国,演得正热乎时被批评了,定性为“用小资产阶级思想演工农戏”,类似挨批的戏不可胜数。在这个背景下,政治与艺术都正确的《龙须沟》弥足珍贵。所有的中央领导都观赏了这部剧,包括从不看话剧的毛泽东,也耐着性子看了第一幕。据说,喜欢听京剧老生高腔的毛泽东评价说:“(话剧)说的和大街上说的一样,给我100块大洋也不看。”好在其他首长都十分喜欢,这个戏也成为了老人艺的资本,在与华大三团(中央戏剧学院话剧三团,团长曹禺)合并为现在的人艺时,对方的规模要大上许多,但因为老人艺有《龙须沟》、有焦菊隐,焦当上副院长,还有一位副院长是从歌剧院调来的赵起扬。人艺的第一任院长是曹禺,他也是惟一的终身剧长。除了艺术成就之外,重要原因之一他是周恩来南开中学的学弟。当时曹禺身负20多个兼职,从中戏副院长到中蒙友好协会会长,根本无暇剧院事务,院务都由常务副院长赵起扬处理,此后成为人艺的隐性规则:可以长期没有院长,常务副院长就是院长。
不久之后,曹禺、欧阳山尊、赵起扬和焦菊隐在香山召开了四巨头会议,研究人艺往何处去。曹禺后来坚持说要搞中国自己的剧院,不过当时的目标确实是莫斯科剧院,一切规则模仿苏联。细微到观众进剧场时不许穿拖鞋、不许带食物。这些规定沿袭至今。他们还分析了剧院成员怎么培养,每人的优缺点是什么。还规定演员演几个主要戏之后要跑龙套,防止骄傲自满,最重要一条承认了焦提出的生活问题,焦菊隐想把中国传统戏的形式主义的东西去掉,主张要从生活出发。体验生活作为制度确立下来。香山会议后,人艺推出了四个独幕剧《夫妻之间》、《喜事》、《赵小兰》、《麦收之前》,均来源于生活,避免了跟着政治指挥棒,明确了艺术目标。这个传统一直保持到50年代末,终被摧毁。解放初实力最雄厚的其实是青艺,副院长金山是“话剧皇帝”,总导演孙维世是周恩来的义女,赫赫显名的“红色公主”。青艺花高价从上海等地请著名演员,从各地解散院团优先挑人。人艺之所以后来声名盖过青艺,就是由于人艺抱团,青艺从延安来的副院长吴雪和国统区大明星金山矛盾很深,没有凝聚力。青艺曾经请过赵丹演《屈原》,这样的强大阵容,服装按照那时最流行的敦煌风格设计,效果却很差,演员在台上举步维艰。身为国务院副总理的郭沫若也不满意。而焦菊隐在排郭的另一部戏《虎符》时,大胆提出民族化改革。苏联专家刚来北京办过表训班,焦菊隐提议把斯坦尼与京剧的表演方式融合在一起,让演员学云手、念道白、配锣鼓点,除了没张口唱,其余都和京剧一样。许多演员炸了锅,觉得太过荒唐,联名上书抗议,赵起扬搬了把椅子坐阵排练厅,说:“有意见可以提,但是党委的决定还得执行。”在赵起扬的支持下,《虎符》得以演出,无论反对还是支持者,看后都不得不承认焦的改革是成功的。郭沫若非常兴奋,连轴请客,邀请大伙儿去逛植物园。
周恩来喜爱话剧,人艺渐渐成为他的后花园,几个大戏他看了无数遍。听到朱琳说错一句台词,他会让邓颖超打电话说:“好戏的台词一个字也不能改”。欧阳予倩复排30年代的《潘金莲》,周恩来说:“这戏影响不太好。”于是之当面敢和他争辩。戏决定不排后,周恩来吩咐不让消息见报,怕“欧阳老身体不好”,看了难过。有一年的除夕也是周恩来和大家一起度过的,谁和谁是一对他都门儿清。他会出其不意地访问演员宿舍。有天去了,只有林连昆在睡觉,正紧张着,周恩来笑说:“快把窗户打开,味道不好。”历届北京市长都只管给人艺拨款,生怕这块名为北京、上达天庭的牌子出点纰漏。

《茶馆》的“红线”

在植物园吃饭时,老舍说自己写了一个戏,于是之听在耳中记在心里。那个戏名为《人同此心》,是为了歌颂第一部宪法公布创作的,当时的现实情况时每部艺术作品都得配合点什么。老舍有个习惯是给大家读剧本,看到有人皱眉就拿回去改。先给党委成员读,再扩大到全体成员。读这个剧本时,大家都觉得其中一幕写得极为精采,可也就这一幕精采。焦菊隐建议:能不能把这段茶馆里的一幕放大成一部戏,用茶馆作背景一样可以反映出中国的变化。为了顾及老舍的面子,领导让梁秉堃去和老舍讲。他那时很年轻,每天跟着老舍进出,老舍拄着文明棍,梁帮他拎包。老舍听后,喃喃地说了一句非常经典的话:“那就配合不上了。”他的预见惊人的准确,这部没有配合上的剧目成了他的罪状之一,20年后《北京日报》上逐条台词批《茶馆》。
可听到这个意见,老舍又十分兴奋,他说:“茶馆那场里的每个人我都能给他们批八字。”这是他最熟悉的生活。他三个月后交出了剧本,又采纳了各方意见。为了“配合”,原稿的结局是王掌柜保护暴动学生被打死。演王利发的于是之提出:能不能改成三个老头共话沧桑?老舍“嗯”了两声,于是之惴惴不安。过了几天,老舍拿来了改后本子,于是之大吃一惊,老舍不但加了他说的部分,还把王利发改为上吊。于是,艺术性增强了,“政治正确”又减弱了。《茶馆》在1958年演出了48场,3月29日,文化部副部长刘芝明跑到人艺“越级”开会(当时人艺由周恩来直接领导),措辞严厉地讲:“剧院不是党在领导,是资产阶级牵着鼻子走!”当天由于梅兰芳请了苏联专家照常演出,从次日开始禁演。9月12日,周总理来看戏,上台握手时问于是之:“《茶馆》怎么不演了?”于是之非常为难,踌躇未答。周恩来明白了,说:“那个戏改一改还是可以演的。”于是之连夜向党委汇报,组了改剧本小组,由于是之、英若诚、林连昆、童超组成,老舍当然不能参加。那会儿把加革命元素叫加红线。原剧中只有童超饰的大学生和革命有关,后来加进常四爷给暴动学生送水这一段,主角终于算和革命扯上了边。 1963年4月7日,《茶馆》二度在京剧院的人民剧院重演,连演53场,报纸上一点宣传没敢发。演出头天老舍去了,以往他都会到后台和演员见面,这次一句话没说就走了。第二天,周恩来陪老舍夫人一起看戏,周说:“这是个好戏,青年人没有经过旧社会,《茶馆》让青年人知道人吃人的旧社会,三座大山压迫下是多么可怕。”此时上海参市委书记柯庆施正提出大演13年,这13年指的是1949-1962年。柯庆施说:“不演社会主义的事不算社会主义的戏”。周恩来在文联会上指出:“13年要写,13年以前的戏也要写。”两条路线的斗争已经白刃相见。文革前就有人说秦二爷在工厂查封时反对改造,常四爷、松二爷对推翻封建主义唱反调,这戏是为封建主义唱挽歌。
文革降临后,老舍数罪并罚,在京剧院里和马连良等人一起跪着,看造反派烧戏服,那场面和电影《霸王别姬》一模样,那天他们都挨了打。红卫兵到老舍家抄家,砸了他心爱的花,他去拦,又被揍了一顿。没等赶上周恩来签发的保护令,他就投了湖。又红又专到文革前夕连“专”字也没了。1965年,英若诚、苏民和梁秉堃受命写《刚果风雷》,以配合支持世界革命、黑人造反的需要。这是外交部布置的作业,那时各部委都可以派任务,艺术完全被政治需要取代。这个戏被要求一周写完、一个月后演出,没承想刚果政变失败了。焦菊隐说:“钱别白花了,布景都做好了。这样吧,改成南朝鲜。”居然就黑人变黄种人地演出了。那时也有体验生活,梁秉堃和蓝天野要写反美援越的话剧,真的去越南前线采风,炸弹最近时离他们500米。这样大批生产的应景之作很多,只是后来无人再提。

焦菊隐与曹禺

焦菊隐与曹禺是两种个性的代表,关系亲近的周恩来曾批评曹禺说:“家宝,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会作人了。”总想谁都不得罪,最后谁都得罪了。剧作家吴祖光也说他:万家宝的最大毛病就是听话。他住在铁狮子胡同,他礼数周全,哪怕是小字辈去看他,他也会恭敬地送出门口。对周恩来更不必说,一定要目送他的汽车远去,还要对着车尾鞠一躬。在女儿万方的笔下,曹禺一直没有快活过,他痛苦的挣扎,总觉得自己还能写出大作,挣扎的结果还是写不出东西。他创作生涯的前十年,从23岁到33岁,写了七部传世大戏,而人生的后47年,只写了两部半:《明朗的天》、《王昭君》,《胆剑篇》是与于是之、梅阡合写。在那凝固的空气里,曹禺身为院长却谨小慎微地活着,副院长赵起扬给他打电话时咳嗽两声,他就能一夜睡不着觉。陈毅找上门问曹禺:“怎么不写了?”赵起扬安排梁秉堃和于是之作为曹的助手,进驻科学院,写一部以科学家为原型的戏。临行前赵起扬嘱咐两个年轻人说:“好好学习,戏出来后你们不署名。”他们都理解赵的苦心。体验了一年多生活,曹禺对写出的东西永远不满意,他斥责那些是“中学生水平”,拿起来就撕,临了一事无成。好不容易写出个比较满意的《胆剑篇》,许多刊物要求发表,平素好说话的曹禺一概婉言谢绝。直到著名剧作家、《人民文学》主编陈白尘提出发表,他才同意,原来他对剧本视若拱璧,不舍得给无名刊物糟蹋。
剧院里的小孩都管他叫“曹头儿”,文革时搞部队编制,“历史清白”的梁秉堃当了联排班班长,曹禺是班员,他管梁“老班长”。写交待材料时,他不会给自己扣帽子,总过不了关。梁秉堃帮他写,从《红旗》杂志上抄口号,把自己骂得不是人。关总算过了,曹禺回家难受得打自己的嘴巴。焦菊隐以脾气臭、好损人著称,多次在排练场训哭演员,他曾被当作天才呵护着。他的坏脾气有个故事可以说明,50年代末,外地来人调查剧组某成员的历史问题,干扰了正常排练,焦菊隐拍岸而去,撂了挑子。赵起扬去家里请他,焦装睡,但是肌肉还是很紧绷的状态。赵起扬一眼看出来,也不戳穿,悄声对焦的爱人说:“我改日再来。”这样反复了三次,焦菊隐终于不好意思,回去继续排练。本来焦菊隐就是重点统战对象,属于要帮助的人士,再加上他的锋芒,1957年他被定了右派。赵起扬找到了北京市长彭真,说:“焦菊隐是可以改造的,他有才。”彭真说:“我就问你一句话,他有用还是没用。”赵起扬说:“非常有用。”焦菊隐幸免成为右派。
文革他就逃不过去了。1961年,周恩来主持的新侨会议上,文艺界有过一阵松动,向“右”靠拢了一些。这次会上有一幕戏剧化的插曲,文化部部长周扬走到赵起扬面前,深深鞠躬:“你是文艺界的好书记,我感谢你。”文革中这成为赵起扬的罪名,有人说:“什么人说他是好书记?周扬!”周扬彼时作为重量级人物被批判。失去了保护的他们,被关在灯市口制作工厂的牛棚。六人一排,常常十几排并肩走在大路上,蔚为壮观。处境和坐牢差不多,每日写交待材料,从小窗口递饭。“自己买了烟不能抽,交给管教,表现好的话再发给你。”发烟的器皿是搓衣板,板上的横沟写着人名,可能一根没有,也可能有两根。走资派被分为三等:一等是剧院领导,失去人身自由;二等叫半走读,适当圈起来,像苏民、蓝天野都是这种;三等普通员工,由群众监督,是小组帮教的重点。焦菊隐从这时失去了和舞台的一切联系,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在台上挥斥方遒。江青派人送来一张字条,上书:“焦菊隐是个王八蛋!”掌控他命运的人是剧院的实权派、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,焦菊隐死时,军宣队长宣布:只能给他买最便宜的、七块钱的骨灰盒。临终前,焦菊隐拉着下乡的大女儿的手说:“户口落下了么?”女儿点头,他才松了手,闭了眼。

于是之的病

“话剧百年”的纪念节目里,采访了人艺五位生者和十位逝者的亲属,惟独没有于是之和林连昆。作为生者,他们失去了表演能力,可他们也不能当作逝者被悼念,轻轻地就被省略了。没有于是之的人艺是不完整的,不仅因为他常务副院长的行政职务。作家过士行说过:于是之在时没有感觉,可他离开了这个位置,那种感觉那么强烈!” 于是之自己说,副院长这八年,他的身体彻底散了。不到70岁时,他就患上老年痴呆,被迫离开了舞台,与他同龄的演员十年后还活跃着。1992年,谁也没想到这是老版《茶馆》的最后一次演出。于是之已经有了预感,他对同台的蓝天野说:“今天你给我兜着点,我可能会信号中断。”这是忘词的委婉说法,他果然中断了,愣在台上,观众没有察觉,蓝天野迅速补了漏。但是于是之明白,他再也不能登台了。散场后,观众久久不肯散去。于是之说:“感谢观众的宽容,过去觉得观众的厚爱是肯定我的成绩,现在才明白,他们的厚爱是宽容我的错误。”后来他努力过一次次,1996年还在《冰糖葫芦》里演过只有十几句台词的小角色,这也是他人生最后的一场戏。人艺的工作为什么难做?一两句话很难解释,许多艺术家都有背景,受了委屈至少要到彭真那里反映,或者告到更高的领导处。
有一年,胡耀邦找四位文艺界人士谈话,想从中挑选一个当文化部部长。于是之回家后很兴奋地找忘年交李龙云商量。李龙云说:“我觉得那官儿比北京人艺这官儿好干。人艺这一锅,太难弄了!出一回国,打躺下俩;分一回房子,送医院仨。”于是之在外面行事谦和,内心又相当暴躁,受了气回家摔茶缸。有次某某背后议论:“于是之就是想出国。”他听到了,无处发作,只好找了个别的茬,在排练厅摔了回杯子。艺术家的脆弱、敏感远甚常人,剧院老人讲过一个故事:有次《茶馆》演出时,导演规定好谢幕时于是之站中间,依次是蓝天野、郑榕、英若诚等人。郑榕无意中站到了中央,于是之瞅了他一眼,这一眼吓得郑榕一身冷汗,“国民党”的履历让他一辈子提心吊胆。于是之不太得罪人,可也有不少人恨他。他住在12楼,多少次向人复述他想从阳台上跳下去。他在80年代“纵容”林兆华搞先锋话剧,激起大部分老同志的抵触情绪。这些反对意见又烂在了于是之肚子里,愈发使他痛苦。林兆华就从不背思想包袱,永远有小孩心性。上面领导来送关怀,林在下面偷偷和同事说:“等着瞧,过会儿我提个问题,让他下不来台。”同事好说歹说给劝住了。这种事万万不会发生在于是之身上。人艺的早期被看作中国话剧的黄金时代,而一些行内人并不这么认为。中国话剧的两条线:欧阳予倩从日本带回的春柳社和脱胎中国戏曲的文明戏,那时有一半剧目都改编自国外。在重庆的短短几年,大话剧排了170多部,小剧本有70个,绝大多数是原创剧本,真正作到了百花齐放。人艺成立后的大部分作品,无论精品或是劣作,都是为了配合宣传需要。它已不仅仅是北京市属的一家剧院那么单纯。

Friday, May 04, 2007

世上已无真狂徒

《非常道》中有一则故事:
刘文典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当教授时,对讲授语体文写作的作家教师沈从文甚有偏见。当他获悉联大当局要提升沈为教授时,勃然大怒,说:“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,他该拿四百块钱,我该拿四十块钱,朱自清该拿四块钱。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!他要是教授,那我是什么?”在讨论沈从文提升为正教授的教务会议上,大家都举手同意,惟有刘文典表示不满,他说:“沈从文是我的学生。他都要做教授,我岂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吗?”西南联大时,有一次跑警报,沈从文碰巧从刘文典身边擦肩而过。刘面露不悦之色,说:“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,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,可是该死的,你干吗跑啊?”
斯事并非虚言,确有其事,但因年代久远,附会者众,故世行版本众多。据考证发生在抗战时期的一九四六年,当时两人都是中文系的教授,刘文典教授是七十岁,而沈从文则只有三十岁,是最年轻教授。

刘文典是抗战前后的北大、西南联大的一块“牌子”。
早在二三十年代,他在北大的名册上已名列第五,仅在辜鸣铭之后。现在北大红楼内的校史展览室中,还陈列当日教职员工的工资表原件。刘文典那时的月薪是一百六十元大洋,蔡元培校长的月薪第一,为三百元大洋。鲁迅不过是六十元的讲师月薪。胡适这位洋博士也只有一百挂零。李大钊教授兼图书馆长,在名册上刘第四名,月薪为一百三十元大洋。红色教授陈独秀在名册上排第三,月薪一百五十元大洋。图书馆管理员毛润之(毛泽东)在教职员工中工资最低,是八元大洋,而排列最后的老校工杨某月薪十元大洋,比毛的八元还多两元,只是他在表上放在毛润之之后,因为他是个工人。
恕我孤陋,听说刘文典这格名字,是去年看钱穆的《中国史学名著》的时候。说起来,真叫我这个号称历史专业的学生汗颜。转一篇网上关于刘文典的文章《世上已无真狂徒》


刘文典(1889~1958)字叔雅,安徽合肥人,民国大学者。
近来红学界颇不安宁,于是遥想当年,西南联大教授刘文典这样讲《红楼梦》:
其时天已近晚,讲台上燃起烛光。不久,刘文典身着长衫,缓步走上讲台,坐定。一位女生站在桌边用热水瓶为他斟茶。先生从容饮尽一盏茶后,霍然站起,有板有眼地念出开场白:“宁—吃—仙—桃—一口,不—吃—烂—杏—满筐!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……我讲红楼梦嘛,凡是别人说过的,我都不讲;凡是我讲的,别人都没有说过!今天给你们讲四个字就够了。”于是他拿起笔,转身在旁边架着的小黑板上写下“蓼汀花滁”四个大字。
这次讲座原定在一间小教室开讲,后因听者甚众,改为大教室,还是容不下,只好改在联大教室区的广场上,学生席地而坐,洗耳恭听刘教授高论。
教室内,刘文典时有妙语。他教学生写文章,仅授以“观世音菩萨”五字。诸生不明所指,他解释说:“观”乃多多观察生活,“世”乃需要明白世故人情,“音”乃讲究音韵,“菩萨”,则是要有救苦救难,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。诸生恍然大悟。
刘氏在西南联大开《文选》课,不拘常规,常常乘兴随意,别开生面。上课前,先由校役提一壶茶,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,讲到得意处,就一边吸着旱烟,一边解说文章精义,下课铃响也不理会。有一次,他却只上了半小时的课,就忽然宣布说,今天提前下课,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。原来,那天是阴历五月十五,他要在月光下讲《月赋》一篇。有学生追忆:届时,在校园里月光下摆下一圈座位,他老人家坐在中间,当着一轮皓月大讲其《月赋》,“俨如《世说新语》中的魏晋人物”。
刘文典讲课时,同样是守旧派人物的吴宓也会前去听讲,而且总是坐在最后一排。刘教授闭目讲课,每讲到得意处,便抬头张目向后排望,然后问道:“雨僧(吴宓的字)兄以为如何?”每当这时,吴教授照例起立,恭恭敬敬地一面点头一面回答:“高见甚是。高见甚是。”两位名教授一问一答之状,惹得全场为之暗笑。
清华校史研究专家黄延复认为,不论是在抗战前的北大和清华,还是在战争时期的西南联大校园里,刘文典都是最有学术威望、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之一。由于他性格耿率,形象生动,学生们易于和他接近,有时还敢跟他开点儿善意的玩笑,因而留下了许多逸闻或趣话。尽管学生们大多是道听途说而无法举出实证,但这些“段子”却令人信服地广泛流传着。
一日,日机空袭,警报响起,联大的教授和学生四下散开躲避。刘文典跑到中途,忽然想起他“十二万分”佩服的陈寅恪身体羸弱且目力衰竭,于是便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扶着陈往城外跑去。他强撑着不让学生扶他,大声叫嚷着:“保存国粹要紧!保存国粹要紧!”让学生们搀着陈先走。这时,只见他平素藐视的新文学作家沈从文也在人流中,便顾不得自己气喘如牛,转身呵斥道:“你跑什么跑?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,我要死了,就没人讲《庄子》了!你替谁跑?”
刘文典多年潜心研究庄子,出版了十卷本《庄子补正》,陈寅恪为之作序,推崇备至。曾有人向刘氏问起古今治庄子者的得失,他大发感慨,口出狂言道:“在中国真正懂得《庄子》的,只有两个人。一个是庄周,还有一个就是刘某人。”
狂则狂矣,当下不少见,但其背后那股子傲骨嶙峋的气度,却是今人学不来的。
1928年,蒋介石掌握大权不久,想提高自己的声望,曾多次表示要到刘文典主持校务的安徽大学去视察,但刘拒绝其到校“训话”。后来,蒋虽如愿以偿。可是在他视察时,校园到处冷冷清清,并没有领袖所希望的那种隆重而热烈的欢迎场面。一切皆因为刘文典冷冷掷出的一句话:“大学不是衙门。”
后来安徽发生学潮,蒋介石召见刘文典。之前刘氏曾有豪言:“我刘叔雅并非贩夫走卒,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,挥手而去。蒋介石一介武夫耳,其奈我何!”见面时,刘称蒋为“先生”而不称“主席”,蒋很是不满。进而两人冲突升级,刘文典指着蒋介石说:“你就是军阀!”蒋介石则以“治学不严”为由,将刘当场羁押,说要枪毙。后来多亏蔡元培等人说情,关了一个月才获释。
后人赞曰:“好个刘文典,名士风流,还是狷介狂人?我不知道,我能知道的是,今天,这样的知识分子已无处寻觅,所谓‘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’。”

世说刘文典

自许
○刘文典对庄子研究颇深,每次登堂讲授《庄子》,开头第一句必是:“《庄子》嘛,我是不懂的喽,也没有人懂!”有人问刘古今治庄子者的得失,刘大发感慨道:“古今以来,真懂《庄子》者,两个半人而已。第一个是我刘文典,第二个是庄周,另外半个嘛……,还不晓得!”
○刘文典曾讲元好问、吴梅村诗,讲完称:“这两位诗人,尤其是梅村的诗,比我高不了几分。”

气节
○刘文典任安徽大学校长时,发生学生风潮。蒋介石来到安庆,召见刘文典。见面时,刘称蒋为“先生”而不称“主席”,蒋很是不满。蒋要刘交出在学生风潮中闹事的共产党员名单,并严惩罢课学生。刘当面顶撞说:“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。你是总司令,就应该带好你的兵。我是大学校长,学校的事由我来管。”说到激烈处,两人互相拍桌大骂,一个骂“你是学阀”,一个骂“你是新军阀”。蒋介石恼羞成怒,当场打了刘文典两记耳光,并给他定了个“治学不严”的罪名,把他关进了监狱。
○据说,刘文典见蒋介石之前曾有豪言壮语:“我刘叔雅并非贩夫走卒,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,挥手而去!我师承章太炎、刘师培、陈独秀,早年参加同盟会,曾任孙中山秘书,声讨过袁世凯,革命有功。蒋介石一介武夫耳!其奈我何!”
○卢沟桥事变后,刘文典未能及时撤离北平。日本人通过周作人多次请刘出任伪职,均被他严词拒绝,因此惹怒了日本当局,其住宅连遭日军搜查,刘毫无惧色。先是,刘文典曾两度赴日留学,日语颇为流利,但在日寇面前,竟“以发夷声为耻”。他说:“国家民族是大节,马虎不得,读书人要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”。

风采
○学生曾形容在大学任教时的刘文典:“记得那日国文班快要上课的时候,喜洋洋坐在三院七号教室里,满心想亲近这位渴慕多年的学术界名流的风采。可是铃声响后,走进来的却是一位憔悴得可怕的人物。看啊!四角式的平头罩上寸把长的黑发,消瘦的脸孔安着一对没有精神的眼睛,两颧高耸,双颊深入;长头高举兮如望空之孤鹤;肌肤黄瘦兮似僻谷之老衲;中等的身材羸瘠得虽尚不至于骨子在身里边打架,但背上两块高耸着的肩骨却大有接触的可能。状貌如此,声音呢?天啊!不听时犹可,一听时真叫我连打几个冷噤。既尖锐兮又无力,初如饥鼠兮终类寒猿……”
○刘文典在西南联大讲《文选》课,不拘常规,别开生面。上课前,先由校役带一壶茶,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。讲到得意处,便一边吸旱烟,一边解说文章精义,下课铃响也不理会。有时他是下午的课,一高兴讲到5点多钟才勉强结束。或称刘“俨如《世说新语》中的魏晋人物”。
○有一次,刘文典上了半小时的课便结束了上一讲的内容。学生以为他要开讲新课。这时,他忽然宣布说:“今天提前下课,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。” 原来,下个星期三是阴历五月十五,他要在月光下讲《月赋》。届时,校园里摆下一圈座位,刘文典坐在中间,当着一轮皓月大讲其《月赋》,生动形象,见解精辟,让听者沉醉其中,不知往返。
○刘文典上课征引繁富,经常一堂课只讲一句话,故而讲《文选》,一个学期只能讲半篇《海赋》。后因吸食鸦片,有时上课中间瘾发便狂抽香烟,由于发音多通过鼻腔,故而发音混混不清,讲《文选》时,只能听到嗫嚅而言:“这文章好!这文章妙!”

妙论
○刘文典性滑稽,善谈笑,尝自称“狸豆鸟”;因“狸”、“刘”古读通;“叔”者豆子也;“鸟”则为“鸦”,乃“雅”之异体(刘文典字“叔雅”)。因刘喜自谑,与道貌岸然者有别,故“学生们就敢于跟他开点善意的玩笑”。
○西南联大时,刘文典教学生写文章,仅授以“观世音菩萨”五字,学生不明所指,刘解释说:“观,乃是多多观察生活;世,就是需要明白世故人情;音,就是文章要讲音韵;菩萨,就是救苦救难、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。”学生闻言,无不应声叫好。
○刘文典是民国时期著名的红学家,持论多有“索隐派”的色彩。有一次,原定在西南联大一小教室中开讲《红楼梦》,后因听讲者太多,容纳不下,只好改在教室前的广场上去讲。届时早有一批学生席地而坐,等待开讲。其时天已近晚,讲台上已燃起烛光。不久,刘文典身着长衫,慢步登上讲台,缓缓坐下。一位女生站在桌边从热水瓶里为刘斟茶。刘从容饮尽一盏茶后,霍然站起,如唱“道情”一般,有板有眼地念出开场白:“只、吃、仙、桃、一口,不、吃、烂、杏、满筐!”然后拿起粉笔,转身在旁边架着的小黑板上,写下“蓼汀花滁”四个大字,并解释说:“元春省亲大观园时,看到这幅题字,笑道:‘花滁’二字便好,何必蓼汀?花滁反切为薛,蓼汀反切为林,可见当时元春已然属意薛宝钗了。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