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August 02, 2007

杨显惠谈47年前的人吃人惨剧——向潇湘晨报致敬

杨显惠谈47年前的人吃人惨剧

2007年7月29日〈潇湘晨报〉版

杨显惠,男,1946年出生于兰州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现就职于天津作家协会。在甘肃安西、酒泉等地农场工作、生活多年。当过农工、售货员、会计、教员、盐场秘书。主要作品收入《这一片大海滩》、《夹边沟记事》、《告别夹边沟》等书。《夹边沟记事》被称为“中国的《古拉格群岛》”。
  20世纪60年代。因为吃了自己的子女,所以她活到了90岁。这个悲剧有在生活中的原型吗?甘肃死亡100多万,河省死亡400万,安徽省死亡380万。为什么这些故事,之前很多人没去写呢?
  2007年7月26日。本报深度对话《定西孤儿院纪事》作者杨显惠。  “我的案头总放一包餐巾纸,擦眼睛用”。本版采写/本报记者袁复生  《定西孤儿院纪事》是一本在长沙很难买到的书。
  专程去了定王台两天,问了10来家书店,最后才托到熟人从书店的仓库中调了出来这更是一本难读的书读;读了一段就不忍读下一段;读了一篇就不忍读下一篇。但,我还是通宵把它读完,迫不及待地想推荐给你。有无数的波澜在我心头掠过;可我说不出一句评论的话语,在仿佛伸手可及的人类绝境面前,无力,但更无可回避。

  【1】我已经50岁了,已经浪费过很多纸张了

  潇湘晨报:之前,很多读者是通过《夹边沟记事》知道你的。这些作品使“饥荒”、‘自然灾害”这样的历史术语及其背后的数字,变成了一个个被活生生饿死的面孔和故事,如此具体如此尖锐,不停刺痛着我们记忆的神经。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沉痛的题材来写作’
  杨显惠:我是1979年开始写小说的,到九十年代中期,我已经50岁了,已经浪费过很多纸张了,我觉得该是我写出我的一本好书的时候了。为什么选择夹边沟”来写?我是1965年从兰州上山下乡去了甘肃生产建设兵团的;我所在的农建十一师接收过许多劳改劳教农场,同时接收了一些右派和管教干部,我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了夹边沟。我在回城当了专职作家后再次回到河西的一个农场深入生活,又遇见了从定西地区孤儿院招工到兵团的孤儿们,他们孕育了我的另一本书《定西孤儿院纪事》。
  潇湘晨报:《定西孤儿院纪事》,我读了一个通宵,边读边忍住泪水,边读边发消息向朋友推荐,很多时候,读着读着就不忍再读下去,因为太痛苦、太真实。作为作者,你在搜集这些故事时,在写作的过程中,是什么状态;平静、愤怒、痛苦?
  杨显惠:在访问的过程中,我努力使自己平静,但是有时候我也忍不住;就像他们有时候也忍不住一样;泪流满面。在定西地区的通渭县,我访问一位女同志,她讲述到一家人都饿死了,就剩下小妹妹和她两个人。这时抢救人命的工作组进了村,要把她和小妹妹送到公社的孤儿院去。但她不理解孤儿院,不知孤儿院情况。就把妹妹托付给一个亲戚,自己先去了孤儿院。她想看看孤儿院的情况好不好,如果好,再去接妹妹。她在孤儿院待了一星期,觉得比在村里吃救济粮还好,就跑回村里去接小妹妹,可是小妹妹已经死掉了。小妹妹在亲戚家生活;工作组怕亲戚虐待她,多次对亲戚说,要叫小姑娘吃够自己的救济粮。亲戚生气,叫小妹妹吃饱,结果撑死了。我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,跑到院子至抹眼泪,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。我的案头总易放着一包餐巾纸,擦眼睛用。

  【2】“儿子将她理掉了,过了几天又挖出来刮腿上的肉,拿回去放在锅里煮” 

 潇湘晨报:我们看历史,经常是大饥荒就是“人相食”,但是你在这本书中写得还是十分克制的。这是因为当时人吃人的情况确实比较少吗?但从《黑石头》看,连母亲都吃儿子和女儿了,吃不相干的人,似乎应该是更多。
  杨显惠:你说得对。我还是举例说明通渭县某村有弟兄俩人。老大去水利工地了;老二在家,家中还有他老婆和嫂子。这男子总从外面检别人家的死孩子吃肉,后来把自己的孩子也吃了。村里活着的人感到了威胁,很恐惧;跟队长去说那人吃开自己的娃娃了,吃得身体那么壮。他一旦把我们拉去吃,我们身体弱得对付不了怎么办?队长和几个人商量一下,认为必须先下手,便带了几个人提了铁掀橛头冲进去,把那个人打死了,把他女入的腿打断了,因为女人也跟着吃肉。人们没打他嫂子,因为嫂子没吃肉。抢救人命的公安局把队长逮捕了。过些天又放了;因为公安局也觉得队长带着人打死那人是无奈之举。
  潇湘晨报:《黑石头》一篇,写的是“扣儿娘”吃了“扣儿的弟弟”和“扣儿”。因为吃了自己的子女,所以她活到了9O岁。这个悲剧有在生活中的原型吗?
  杨显惠:这样的事我听得太多了。酒泉市某村,一老妇人饿死了,儿子将她埋掉了;过了几天又挖出来刮腿上的肉,拿回去放在锅里煮。队长知道了,叫几个人将地捆起来,骂你这个没良心的,你把你妈身上的肉都刮着吃!儿子回答,我的儿子要饿死了,我要顾儿子,我不刮我妈的肉刮谁的肉去?再讲一个故事:还是酒泉市一个村庄,一妇女吃了自己的孩子,上级领导来此村检查工作,队长汇报了。领导带着人来到妇女家问罪为什么吃自己的儿子?妇女饿得卧在炕上起不来,陪领导的一位干部呵斥起来,领导跟你说话哩,问你为什么吃儿子的肉?妇女还是卧着;回答儿子是我养下的,我想叫他吃我的肉,他活下去,我饿死去,可他还小吃不了我的肉。我把他吃了,我们两个人都死,比起我死了他再饿死,我心至还好受些。那位干部还是气势汹汹地呵斥你胡说,你竟敢说粮食不够吃领导却推了这干部一下,说:走!再不要说了。

  【3】他们讲了很多经历,但我不能说真的就搞清楚了他们的内心世界。

  潇湘晨报:在小说中,很多农民抱着“政府看着饿死人了,还不放粮吗”的心态,没有去逃荒,在家等死。而与此同时,干部带着气势汹汹的“搜粮队”把农民家仅存的一点口粮全都搜走了,他们搜的这些粮食,最后到哪里去了呢?是不是救济另外一些快饿死的人了?
  杨显惠:搜粮队搜粮的目的有二,一种是搜出来的粮食要接着交公粮交征购粮;因为当时几乎所有的生产队都没有完成交公粮和征购粮的任务;上头还在催着要粮;还有一种是把搜出来的粮食放在食堂叫大家吃,因为那时食堂设粮食做饭了,全村都在挨饿。

  潇湘晨报:跑到外地要饭的,进了孤儿院的,在饥荒中生存下来的几率要大很多。前者是对“限制人们迁徙自由制度”的一种破坏,“不合法”(当时也有很多“收容所”,要把这些人的生路堵死),后者则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人道主义产物,是“合法”的。这样一个结果,是不是意味着当时的制度,当时的“法”,本身是存在巨大缺陷的,并且这个缺陷足以使许多公民以丧命为代价?
  杨显惠:你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,这正是我所认识到的。其实,那时候是没有什么法律的,那时候只有当政者的权力,他们的好恶就是法律,他们说一句话就是法律。建国后制定的第一部宪法,不是很快就被其制定者抛到脑后去了吗?
  潇湘晨报:这本书,写的都是饥荒中的孤儿的故事,从孩子的角度来看当年的饥荒。但现在,这些孩子们也都进入老年了。这样的童年和少年经历,使他们对大锅饭,对限制人身自由的制度,会产生天然的对抗吗?
  杨显惠: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你。虽然访问了一些孤儿,他们对我讲了很多他们的经历,但我不能说真的就搞清楚了他们的内心世界。我感觉到,他们的心灵受到了极深的创伤,他们的经历和童年严重地改变了他们的性格,影响了他们的一生;决定了他们生活的道路,但我看不出他们对大锅饭,对限制人生自由的制度有多么深刻的思索;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生活在社会最底层,始终为生计而奔忙。

  【4】“谁还有暇顾及历史呀”

  潇湘晨报:说实话,我们这一代人对饥荒完全没有了概念,就是说,经历了一两代人后,这样惨痛的历史竟然被遗忘被抹去了,大家“一切向前看了”。作为过来人,你觉得今天出现这样的选择性失忆的原因何在?
  杨显惠:这与长期以来的虚假宣传、掩盖有关,他们在文章和讲话里回避不掉这段历史的时候,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“自然灾害”,也不讲大饥荒的实际情况。也与社会转型有关。整个社会的市场化商品化,使人们只注意了眼前的利益和物质的世界,谁还有暇顾及历史呀?  潇湘晨报:现在有的统计数据,关于定西那场大饥荒中的死亡人数大概有多少?  杨显惠:定西地区在那场大饥荒中死亡的人数我不知道,因为《定西地区志》始终没有出版,但我看到了定西地区几个县的县志《通渭县志》记载大饥荒过去后这个县的人口由28万人变成了18万人。县志说,近7万人死亡,近3万人逃亡外地。
  潇湘晨报:定西的饥荒,在当时的甘肃属于重灾区吗?在全国呢?当时还有哪些地方的饥荒特别严重,死人特别多的?
  杨显惠:定西的饥荒在甘肃省和全国都属于重灾区,当时的张掖地区也是饥荒的重灾区。甘肃当时是1250万人口;死亡100多万。河南省、安徽省的饥荒也很严重,河南省死亡400万,安徽省死亡380万。最严重的是四川省。四川是天府之国,富饶而美丽,所以四川省调粮支援其他的缺粮省,由于调粮过多,结果四川省饿死的人数比以上三省的总和还要多。
  潇湘晨报:为什么这些故事,之前很多人没去写呢?是怕没人关注,还是当时有要求不准写?
  杨显惠:你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。我至今也没有看到或听到哪级政府下达过不准写这些故事的文件。我也无法猜测之前的很多人为什么没去写。我只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去写:改革开放以来,党和政府多次在作家代表大会上讲,写作自由。我相信这些讲话是真诚的。社会的确是进步了很多,五六十年代嘴里讲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”实则揪辫子打棍子的时代真正是过去了。

刘洪波:我们的“归化学”(转载)

我们一向有这样一个毛病,对于人家比我们先进的东西,我们会说,这个东西我们早就有了,并且会追根溯源,硬是从历史的故纸堆里找出十分牵强的根据来;对于我们我们存在的问题则不正视,而是从最先进的国家哪里找出看似相同的现象,然后大言不惭的说,看这个毛病人家也有。这应该是一种病,而刘洪波先生的这篇文章则点出了这种病的一种典型症状:

我们的“归化学”
刘洪波

任何一种思考,在我们这里不过是预作“古已有之”的材料而已。我想,这个道理一百年前有效,现在仍然有效。一百年后有没有效,到时再看吧。

在一个会上见到一位教授。会是谈论整治占道的,教授不知怎么讲到了“双赢”。双赢,正是刚刚流行过的词,在此听到,是可以理解的,我正在这样想,教授却又解释起何谓“双赢”起来,教授说,“也不是什么新思想,我们过去就有的,我们叫互利,外国叫双赢,现在大家都喜欢说些新词,就到处都说双赢了”。

教授发言,理论权威是很高的,大家就一起点头,“哦,哦哦……”,恍然大悟的样子。我虽然没有点头“大悟”,却也没有当场提出自己正在犯着的迷糊。我想,双赢和互利,固然都表明双方共同得益,但“双赢”的要义是利益上的博弈和竞争,互利却往往意味着主动的退让,可以是因为竞争而退让,也可以是一种道德选择。两者怎么能够“就是”起来呢?

不过,我还是佩服“互利就是双赢”论的归化功夫。把一种新的学问、思想、观点,化归于“古已有之”的旗下,在中国近代的诸种学问中,可以说是最发达的一门。二进制不是什么新东西,阴阳就是;八进制也不是什么新东西,八卦就是;原子论不是新东西,“一尺之棰,日取其半,万世不竭”就是;物理学不是新东西,“格物致知”就是;化学也不是什么东西,炼丹术就是;飞机也不是新东西,风筝就是;民主呢,“民为贵”就是;自由呢,“帝力于我何有哉”就是;人权,“吾民劬劳”就是;法治,“王子与庶民同罪”就是;民族主义,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”就是;世界主义,“天下大同”就是;动物保护主义呢,“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”就是……

任何一种东西,都可以这么“就是”一下。你有发现的能力,我有“归化”的能力;无穷的想法,都架不住“就是”两个字来划等号的。有兴趣来搞“归化”、划等号已经很客气了,要知道以前我们连这都是不屑于做的呢,什么玩艺嘛,搞些新说法,造些新东西,纯粹是多此一举吗,奇技淫巧,不利于人心归纯。

以前读《史记》,读到大禹巡行天下,划分疆土,感到在古代人的心中,天下之所以特别地宽广,不过是为了保证永远有人来“归化”我们而已。“令天子之国以外五百里甸服,……甸服外五百里侯服,……侯服外五百里绥服,……绥服外五百里要服,……要服外五百里荒服”。荒服之外是什么呢,暂时是不知道了,但天子的权力,至少在荒服范围之内不会停止的,“三百里蛮,二百里流”,蛮者慢也,礼简怠慢,来者不拒,去者不禁,任其自便。

事实已经证明,这服来服去的划分,不过成了杀戮圈的划分而已。越是居天子之国,越是方便于天子的杀戮;离天子之国越远,越可以“任其自便”。“归化”于天子王国,跪倒于天子脚下,不过顶一个“化内之民”的帽子,代价却实在大得很。

近代以来,虽然“内行其威,外怀其柔”的法术不变,总算是明白天下之大,不是为了给我们提供永久的归化来源。但另一方面,却又生出一种毛病,使得“归化学”继续光大,不过是把“归化”的范围从地域和人民转向学问与思想罢了。世界上的一切学问和思想,如果搞不成,我们是要看笑话的,如果搞成了,那是要“就是”的。学问和思想之所以无以穷尽,之所以可以源源不断地搞成,也只是为了我们永远可以“就是”下去。

我曾经以为这“归化学”已经接近于式微了,但不断又有新的归化行为提醒着,归化学的余绪还是相当顽强的。“双赢,互利就是”,“环境科学,天人合一就是”,“可持续发展,和合就是”……

世界发展得越丰富,我们用“就是”来归化的东西就越多,而归化的东西越多,也就越能证明我们的博大精深,世界再怎么变,我们只要有“就是”就应付裕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