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一向有这样一个毛病,对于人家比我们先进的东西,我们会说,这个东西我们早就有了,并且会追根溯源,硬是从历史的故纸堆里找出十分牵强的根据来;对于我们我们存在的问题则不正视,而是从最先进的国家哪里找出看似相同的现象,然后大言不惭的说,看这个毛病人家也有。这应该是一种病,而刘洪波先生的这篇文章则点出了这种病的一种典型症状:
我们的“归化学”
刘洪波
任何一种思考,在我们这里不过是预作“古已有之”的材料而已。我想,这个道理一百年前有效,现在仍然有效。一百年后有没有效,到时再看吧。
在一个会上见到一位教授。会是谈论整治占道的,教授不知怎么讲到了“双赢”。双赢,正是刚刚流行过的词,在此听到,是可以理解的,我正在这样想,教授却又解释起何谓“双赢”起来,教授说,“也不是什么新思想,我们过去就有的,我们叫互利,外国叫双赢,现在大家都喜欢说些新词,就到处都说双赢了”。
教授发言,理论权威是很高的,大家就一起点头,“哦,哦哦……”,恍然大悟的样子。我虽然没有点头“大悟”,却也没有当场提出自己正在犯着的迷糊。我想,双赢和互利,固然都表明双方共同得益,但“双赢”的要义是利益上的博弈和竞争,互利却往往意味着主动的退让,可以是因为竞争而退让,也可以是一种道德选择。两者怎么能够“就是”起来呢?
不过,我还是佩服“互利就是双赢”论的归化功夫。把一种新的学问、思想、观点,化归于“古已有之”的旗下,在中国近代的诸种学问中,可以说是最发达的一门。二进制不是什么新东西,阴阳就是;八进制也不是什么新东西,八卦就是;原子论不是新东西,“一尺之棰,日取其半,万世不竭”就是;物理学不是新东西,“格物致知”就是;化学也不是什么东西,炼丹术就是;飞机也不是新东西,风筝就是;民主呢,“民为贵”就是;自由呢,“帝力于我何有哉”就是;人权,“吾民劬劳”就是;法治,“王子与庶民同罪”就是;民族主义,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”就是;世界主义,“天下大同”就是;动物保护主义呢,“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”就是……
任何一种东西,都可以这么“就是”一下。你有发现的能力,我有“归化”的能力;无穷的想法,都架不住“就是”两个字来划等号的。有兴趣来搞“归化”、划等号已经很客气了,要知道以前我们连这都是不屑于做的呢,什么玩艺嘛,搞些新说法,造些新东西,纯粹是多此一举吗,奇技淫巧,不利于人心归纯。
以前读《史记》,读到大禹巡行天下,划分疆土,感到在古代人的心中,天下之所以特别地宽广,不过是为了保证永远有人来“归化”我们而已。“令天子之国以外五百里甸服,……甸服外五百里侯服,……侯服外五百里绥服,……绥服外五百里要服,……要服外五百里荒服”。荒服之外是什么呢,暂时是不知道了,但天子的权力,至少在荒服范围之内不会停止的,“三百里蛮,二百里流”,蛮者慢也,礼简怠慢,来者不拒,去者不禁,任其自便。
事实已经证明,这服来服去的划分,不过成了杀戮圈的划分而已。越是居天子之国,越是方便于天子的杀戮;离天子之国越远,越可以“任其自便”。“归化”于天子王国,跪倒于天子脚下,不过顶一个“化内之民”的帽子,代价却实在大得很。
近代以来,虽然“内行其威,外怀其柔”的法术不变,总算是明白天下之大,不是为了给我们提供永久的归化来源。但另一方面,却又生出一种毛病,使得“归化学”继续光大,不过是把“归化”的范围从地域和人民转向学问与思想罢了。世界上的一切学问和思想,如果搞不成,我们是要看笑话的,如果搞成了,那是要“就是”的。学问和思想之所以无以穷尽,之所以可以源源不断地搞成,也只是为了我们永远可以“就是”下去。
我曾经以为这“归化学”已经接近于式微了,但不断又有新的归化行为提醒着,归化学的余绪还是相当顽强的。“双赢,互利就是”,“环境科学,天人合一就是”,“可持续发展,和合就是”……
世界发展得越丰富,我们用“就是”来归化的东西就越多,而归化的东西越多,也就越能证明我们的博大精深,世界再怎么变,我们只要有“就是”就应付裕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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